刘知几《史通·疑古》原文及翻译
刘知几
原文:
《虞书·舜典》又云:“五十载,陟方乃死。”《注》云:“死苍梧之野,因葬焉。”苍梧者,地总百越,山连五岭。人风婐婳,地气歊瘴。虽使百金之子,犹惮经履其途;况以万乘之君,而堪巡幸其国?且舜必以精华既竭,形神告劳,舍兹宝位,如释重负。何得以垂殁之年,更践不毛之地?兼复二纪不从,怨旷生离,万里无依,孤魂溘尽,让王高蹈,岂其若是者乎?斯则陟方之死,其殆文命之志乎?
《汤诰》云:“汤伐桀,战于鸣条。”又云:“汤放桀于南巢,唯有惭德。”而《周书·殷祝》篇称“桀让汤王位”,此则有异于《尚书》。如《周书》之所说,岂非汤既胜桀,力制夏人,使桀推让,归王于己,盖欲比迹尧、舜,袭其高名者乎?又案《墨子》云:汤以天下让务光,而使人说曰:汤欲加恶名于汝务光遂投清泠之泉而死汤乃即位无疑然则汤之饰让,伪迹甚多。考墨家所言,雅与《周书》相会。夫《周书》之作,本出《尚书》,孔子截翦浮词,裁成雅语,去其鄙事。直云“惭德”,岂非欲灭汤之过,增桀之恶者乎?
夫五经立言,千载犹仰,而求其前后,理甚相乖。何者?称周之盛也,则云三分有二,商纣为独夫;语殷之败也,又云纣有臣亿万人,其亡流血漂杵。斯则是非无准,向背不同者焉又案武王为《泰誓》,数纣过失,亦犹近代之有吕相为晋绝秦,欲加之罪,能无辞乎?而后来诸子,承其伪说,竟列纣罪,有倍五经。故子贡曰:桀、纣之恶不至是,君子恶居下流。刘向又曰:世人有弑父害君,桀、纣不至是,而天下恶者皆以桀、纣为先。此其自古言桀、纣之罪,将非厚诬者乎?
(节选自刘知几《史通·疑古》,有删改)
【注】①书:指《尚书》。后文的“武成”为《尚书》中的篇目,叙周武王伐纣之事。材料二中的《虞书·舜典》《汤诰》《泰誓》也都出自《尚书》。②陟方乃死:指舜巡狩南方时去世。③文命:指大禹。
译文:
《虞书·舜典》说:“舜在位五十年,巡狩南方时去世。”《注》说:“死在苍梧的荒野,就葬在了那里。”苍梧,包括南方百越各族,与五岭相连。当地民风是百姓袒露其身刻划为文,瘴气弥漫。即使一般君子,也忌惮去那个地方;况且是一国国君,怎么会亲临那里巡狩呢?并且舜在当时精力已经衰竭,形神俱惫,放弃帝位,如释重负。何以会在垂暮之年,去往荒凉之地呢?再加上娥皇、女英二个妃子没有跟随,夫妻离别,遥远无依,孤身命丧黄泉,舜禅位后远避他乡,这难道真是这样的结果吗?这样看来,舜巡狩南方而死,大概是禹的意旨吧?
《汤诰》中记载:“商汤伐夏桀,双方战于鸣条。”又说:“汤放逐桀于南巢,心里感到惭愧。”而《周书·殷祝》篇则说“桀让位于汤”等等,这和《尚书》记载不同。按《周书》所说的,难道是汤打败了桀,用武力制服了夏人,迫使桀让位于自己?或者是想效仿尧、舜禅让,承袭他们的高尚名声?又据《墨子》中记载:汤想把天下让给务光,却派人对他说:汤想把杀桀的恶名加在你身上。务光听后跳入清泠泉而死,汤即位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汤故意粉饰禅让,作假的痕迹很多。考察墨家所说的,与《周书》的说法一致。《周书》是孔子删定《尚书》后余下的,孔子裁掉了多余的话,撰写成文雅的语言,除去鄙陋的史事。直接说汤有“惭德”,难道不是想掩饰汤的过失,增加桀的罪恶吗?
五经所记载的言论,千年以后仍然被人们信奉,然而阅读前后文,经常有相互违背的地方。为什么这么说呢?比如颂扬周朝的强盛,就说周据有天下三分之二,商纣王是独夫;说殷被周打败了,又说纣有臣民亿万,死的不计其数。这说明五经没有是非标准,倾向不定。又考查武王伐纣的《泰誓》,历数纣王的过失,就像近代吕相为了使秦晋绝交而历数秦的过失,想要加诸罪名,何愁没有理由呢?但是后代的人,继承《泰誓》的虚假说辞,竞相罗列纣的罪恶,比五经还要加倍多。所以子贡说:桀、纣的罪行不至于如此,君子憎恶居于下流。刘向又说:世上有杀害父亲、君主的人,但桀、纣不至于这样,天下人却认为恶人中以桀、纣为首恶。这样看来,自古对桀、纣所加的罪名,岂不是太冤枉了吗?
相关练习:
相关文言文
电脑版 版权所有 文言文大全 浙ICP备05019169号-2 公安备案号 :330381023305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