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靳学颜传》原文及翻译
明史
原文:
靳学颜,字子愚,济宁人。嘉靖十三年举乡试第一。明年成进士,授南阳推官,以廉平称。历吉安知府,治行高,累迁左布政使。隆庆初,入为太仆卿,改光禄。旋拜右副都御史,巡抚山西。应诏陈理财,凡万余言。言选兵、铸钱、积谷最切。其略曰:
宋初禁军十万,总天下诸路亦不过十万,其后庆历、治平间增至百余万。然其时财用不绌。我朝边兵四十万。其后虽增兵益戍,而主兵多缺,不若宋人十倍其初也。然自嘉靖中即以绌乏告,何哉?宋虽增兵,而天下无养兵费。我朝以民养兵,而新军又一切仰太仓。旧饷不减,新饷日增,费一也。周丰镐、汉四都,率有其名而无实。我朝留都之设,建官置卫,坐食公帑,费二也。唐、宋宗亲或通名仕版,或散处民间。我朝分封列爵,不农不仕,吸民膏髓,费三也。有此三者,储畜安得不匮。而其间尤耗天下之财者,兵而已。夫陷锋摧坚,旗鼓相当,兵之实也。今边兵有战时,若腹兵则终世不一当敌。每盗贼窃发,非阴阳、医药、杂职,则丞贰判簿为之将;非乡民里保,则义勇快壮为之兵。在北则借盐丁矿徒,在南则借狼土。此皆腹兵不足用之验也。当限以轮番守戍之法。或远不可征,或弱不可任,则听其耕商,而移其食以饷边。如免班军而征偿,省充发而输赎,亦变通一策也。欲京兵强,亦宜责以轮番戍守。夫京师去宣府、蓟镇才数百里,京营九万卒,岁以一万戍二镇,九年而一周,未为苦也,而怯者与边兵同其劲矣。又以畿辅之卒填京戍之阙,其部伍、号令、月粮、犒赏亦与京卒同,而畿辅之卒皆亲兵矣。夫京卒戍蓟镇,则延、固之费可省。戍宣府,则宣府、大同之气自张。寇畏宣、大之力制其后,京卒之劲当其前,则仰攻深入之事鲜矣。
臣又睹天下之民皇皇以匮乏为虑者,非布帛五谷不足也,银不足耳。夫银,寒不可衣,饥不可食,不过贸迁以通衣食之用,独奈何用银而废钱?钱益废,银益独行。独行则藏益深,而银益贵,货益贱,而折色之办益难。豪右乘其贱收之,时其贵出之。银积于豪右者愈厚,行于天下者愈少。更逾数十年,臣不知所底止矣。钱者,泉也,不可一日无。计者谓钱法之难有二:利不鸑本,民不愿行。此皆非也。夫朝廷以山海之产为材,以亿兆之力为工,以贤士大夫为役,何本之费?诚令民以铜炭赎罪,而匠役则取之营军,一指麾间,钱遍天下矣。至不顾行钱者,独奸豪尔。请自今事例、罚赎、征税、赐赉、宗禄、官俸、军饷之属,悉银钱兼支。上以是征,下以是输,何患其不行哉。
臣又闻中原者,边鄙之根本也。百姓者,中原之根本也,民有终身无银,而不能终岁无衣,终日无食。今有司夙夜不遑者,乃在银而不在谷,臣窃虑之。国家建都幽燕,北无郡国之卫,所恃为腹心股肱者,河南、山东、江北及畿内八府之人心耳。其人率鸷悍而轻生,易动而难戢,游食而寡积者也。一不如意,则轻去其乡;往往一夫作难,千人响应,前事已屡验矣。弭之之计,不过曰恤农以系其家,足食以系其身,聚骨肉以系其心。今试核官廪之所藏,每府得数十万,则司计者安枕可矣。得三万焉,犹足塞转徙者之望。设不满万,岂得无寒心?臣窃意不满万者多也。
臣近者疏请积谷,业蒙允行。第恐有司从事不力,无以塞明诏。敢即臣说申言之:
其一曰官仓,发官银以籴也。一曰社仓,收民谷以充也。官仓非甚丰岁不能举,社仓虽中岁皆可行。唐义仓之开,每岁自王公以下皆有入。宋则准民间正税之数,取二十分之一以为社。诚仿而推之,就土俗,合人情,占岁候以通其变,计每岁二仓之入以验其功,著为令,而岁岁修之,时其丰歉而敛散之。在官仓者,民有大饥则以振。在民仓者,虽官有大役亦不听贷。借此藏富于民,即藏富于国也。今言财用者,不忧谷之不足,而忧银之不足。夫银实生乱,谷实弭乱。银之不足,而泉货代之;五谷不足,则孰可以代者哉?故曰明君不宝金玉,而宝五谷,伏惟圣明垂意。
疏入,下所司议,卒不能尽行也。
寻召为工部右侍郎,改吏部,进左侍郎。学颜内行修洁,见高拱以首辅掌铨,专恣甚,遂谢病归,卒。弟学曾,山西副使。治绩亦有闻。
赞曰:明之中叶,边防堕,经费乏。当时任事之臣,能留意于此者鲜矣。若杨博、马森、刘体乾、葛守礼、靳学颜之属,庶几负经济之略者。就其设施与其所建白,究而行之,亦补苴一时而已,况言之不尽行,行之不能久乎!自时厥后,张居正始一整饬。居正殁,一切以空言从事,以迄于亡。盖其坏非朝夕之积矣。
译文:
靳学颜,字子愚,济宁人。嘉靖十三年(1534),中举乡试第一名。第二年考取进士,授职为南阳推官,以廉洁平易著称。历任吉安知府,治政业绩很高,升调为左布政使。隆庆初年,入朝任太仆卿,改任光禄寺。不久委任为右副都御史,巡抚山西。应对诏令陈述理财之道,共计一万多字。阐述选兵、铸钱、积谷等最为中肯。其大意是说:
“宋朝初年有十万禁军,总计全国各路兵马也没有十万,此后庆历、治平年间军队人数增至一百多万。然而当时的财政开支不匮乏。我朝边防军达四十万。此后虽然增加兵马扩充边军,但是多缺将才,不像宋代是其初的十倍。然而自从嘉靖中期就告知以绌乏,为什么呢?宋朝虽然增添兵马,然而国家没有养兵的经费。我朝以民养兵,而且新军又一切仰仗太仓。旧饷没减,新饷日增,这是靡费一。周丰镐、汉西都,一般是有名无实。我朝设置留都,建官制置衙门,坐食公款,这是靡费二。唐、宋的宗亲或者列名于官吏的名册,或者散处民间。我朝分封的列位公爵,不务农不入仕,吸吮民众的骨髓,这是靡费三。有这三项,储蓄怎么能不匮乏?而且其中最耗费国家资财的是军队,冲锋陷阵,挥旗鸣鼓,是军队的职责。现在边防军有战斗的机会,而内地军队则终世也不会临敌。每当盗贼窃案发生,不是阴阳、医药、杂职,则是县丞的副手或判簿为将;不是乡民里保,则义勇快壮为兵。在北方则借助盐丁矿徒,在南方则借助狼兵、土兵。这都是内地军队不堪任用的验证。应当用轮番戍守的法则加以约束。或有遥远不能征调的,或有羸弱不能胜任的,就听任他们农耕经商,但是移调他们的粮食充作边军军饷。例如免却班军而征银两,减少充军发配而令其输粮自赎,也是一种变通的策略。想使京师兵马强悍,也应该责成他们轮番戍守边关。京城距宣府、蓟镇只几百里,京营有九万兵卒,每年用一万兵卒戍守两镇,九年一个轮回,并不劳苦,而且使怯弱者同边防军一样强悍。又用京郊的士卒填充京师戍边后的空缺,他们的编制、号令、月粮饷、犒赏也与京师士卒相同,使京郊的士卒都成为亲兵。京师戍守蓟镇,那么延庆、固原的费用就可以节省。戍守宣府,那么宣府、大同的气势自然得到张扬。敌寇畏惧宣府、大同的势力控制其后,强劲的京师兵马又阻挡其前,这样仰攻深入内地侵扰的事就少了。
“我又看见天下的民众惶惶以匮乏为忧,不是布帛五谷不充足,而是银两不充足。银两,天寒不能充衣,饥馑不能充食,不过用作贸易流通以交换衣食之用,为何只任用银两而废弃铜钱?越是废弃钱,银两就更加独行。独行银则收藏越多,使银两更昂贵,货物价格更贱,使折银征赋的办法更难办。富豪乘物价低贱时收购,待价格抬升时售出。银两更加积聚到富豪手中,流行天下的银两就愈少,再过数十年,我不知道尽头何在。钱是货币,不能一天没有。会计称钱法有两难:获利不及本钱,百姓不愿意推行。其实都并非如此。朝廷用山海的物产做材料,用亿兆的民力做工,用贤士大夫做劳役,有什么成本的花费?如果命令百姓用铜炭赎罪,而且用营军充工匠之役,一声令下,钱遍及天下。至于不愿使用钱的人,唯有奸豪。恳请从现在开始的事例、罚赎、征税、赐赍、宗禄、官俸、军饷之类,全部兼用银两制钱。上以此征收,下以此输纳,怎么担心它不施行。
“我又听说中原是边疆的根基,百姓是中原的根基。百姓可以终身无银两,却不能终年无衣食。现在有关部门早晚心神不安的是银两而不是谷物,我私下忧虑这事。国家在幽燕建都,北方没有做护卫的郡国,自恃为心腹股肱的是河南、山东、江北和京都八府的人心。这些人都强悍但轻生,容易挑动而难以止息,游食而少积蓄。一事不如意,就轻率地离开乡土;往往一个人作难,千人响应,前面的事例已屡屡应验。安抚他们的办法,不过是称体恤农夫以便系縻他们的家庭,使他们粮食充足以便系縻自身,使他们骨肉相聚以便系縻他们的心思。现在试核实官仓的贮藏,每府获得几十万两,那么负责会计的人就可以高枕而卧了。获得三万两,怎么能不寒心呢?我私下以为不足万两者很多。
“我最近奏疏请求积聚谷物,业已获行许可。但担心有司办事不力,不能体现贤明的诏令。冒昧以我的观点做点声明。其一是官仓,发放官银做平籴。其二是社仓,征收百姓的谷物来填充。官仓不是很丰盈的年份不能有举办,社仓虽然是中等年成也能行事。唐代开设义仓,每年从王公以下都有征入。宋代则额定民间的正税数,提取二十分之一作为社仓之数。诚然仿效推广此法,顺应土俗,合乎人情,占卜年成气候,以便知晓其变化,核算每年两仓的收入来检验他们的功效,立为法令,并且每年做些修正,以丰歉之时做集散处理。官仓的粮食,百姓有大饥荒则做赈济。民仓的粮食,虽然官府有大规模的劳役也不听凭借贷。借助此法藏富于民,也就是藏富于国。现在谈论财资费用,不是担忧谷物不充足,而是担忧银两不充足。银两实际上会产生祸乱,而谷物实能消除祸乱。银两不充足,用钱币替代。五谷不充足,则用什么替代呢?所以说贤明的君主不宝贵金玉,而珍重五谷,希望圣上留意此事。”奏疏呈送宫中,下交给主管部门讨论最终没有能够全部施行。
不久他被征召为工部右侍郎,改任吏部职。升任左侍郎。靳学颜品行端正廉洁,目睹高拱以首辅身份掌管选拔官吏,非常专横跋扈,于是称病回家,直至去世。
评议:明朝中叶,边防松弛,经费匮乏。当时负责事务的大臣,能够留意到这个问题的很少。如杨博、马森、刘体乾、葛守礼、靳学颜之类,差不多都有经邦济世的谋略。就他们的设想和作为,推究后施行,也只能修补一时罢了,何况所建议的也没有全部施行,施行的也不能持久。从当时至后世,张居正才做一番整治。张居正死了,一切以空言行事,直至灭亡。所以明朝的腐坏不是朝夕间积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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