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民本君末论》原文及翻译

谭嗣同
原文：
    生民之初，本无所谓君臣，则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于是共举一民为君。夫曰共举之，则非君择民，而民择君也。夫曰共举之，则因有民而后有君，君末也，民本也。天下无有因末而累及本者，亦岂可因君而累及民哉？夫曰共举之，则且必可共废之。

    观夫乡社赛会，必择举一长，使治会事，用人理财之权咸隶□。长不足以长则易之，虽愚夫愿农，犹知其然矣；何独于君而不然？岂谓举之戴之，乃以竭天下之身命膏血，供其盘乐怠傲，骄奢而淫杀乎？供一身之不足，又滥纵其百官，又欲传之世世万代子孙，一切酷毒不可思议之法，由此其繁兴矣。民之俯首帖耳，恬然坐受其鼎镬刀锯，不以为怪，固已大可怪矣，而君之亡犹欲为之死节！

    故夫死节之说，未有如是之大悖者矣。君亦一民也，且较之寻常之民而更为末也。本之与末，更无相为死之理。夫曰共举之，犹得曰吾死吾所共举，非死君也；独何以解于后世之君，皆以兵强马大力征经营而夺取之，本非自然共戴者乎！一姓之兴亡，渺渺乎小哉，民何与焉？乃为死节者，或数万而未已也。

    古之所谓忠，以实之谓忠也。下之事上当以实，上之待下乃不当以实乎？则忠者，共辞也，交尽之道也，岂可专责之臣下乎？孔子曰：“君君臣臣。”又曰：“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教主言未有不平等者。古之所谓忠，中心之谓忠也。抚我则后，虐我则雠，应物平施，心无偏袒，可谓中矣，亦可谓忠矣。君为独夫民贼，而犹以忠事之，是辅桀也，是助纣也。其心中乎，不中乎？

    呜呼，三代以下之忠臣，其不为辅桀助纣者几希！况又为之掊克聚敛，竭泽而渔，自命为理财，为报国。无惑乎君主视天下为其囊橐中之私产，而犬马土芥乎天下之民也。民既摈斥于国外，又安得少有爱国之忱。何也？于我无与也。继自今，即微吾说，吾知其必无死节者矣。


译文：
    万民出现的开始阶段，本来没有什么君主和臣民的区别，大家都是老百姓罢了。但是老百姓之间不能相互统治，也相互管理不过来，于是大家一起推举一个老百姓作为君主。说是一起推举，就表示不是君主来选择老百姓，而是老百姓来选择君主；说是共同推举，就是先有老百姓然后才有君主。君主是末梢，老百姓才是根本。世界上没有因为末梢牵累根本的，那怎么可以由于君主来牵累老百姓呢？说是共同推举他，那也就意味着一定可以共同废除他。

    看一看那些乡社赛会的民俗活动，一定会选择一个会长，让他管理会中的事务，任用人才管理钱财的权利全部属于他。会长不能管理就会换掉他，即使愚昧的农夫，尚且知道应当这样啊，为何对于君主却不这样？难道是推举他拥戴他，就是为了竭尽天下百姓的性命和劳动成果，供给他耽于娱乐，怠慢骄傲，骄横奢侈，滥杀无辜吗？供给他一人尚且不够，还要骄纵百官，又想传给他后世万代子孙，一切残酷毒辣不可思议的法律，就由此繁荣兴盛了。百姓卑恭顺从，安静徒然地忍受君王的残酷暴政，不对暴政进行谴责，原本已经非常值得奇怪啊，更何况君主去世还想为他保全节操而死。

    因此，没有比保全节操而死更荒谬的说法了。君主也是一个百姓，并且与普通的百姓相比更次要。根本与末梢，更没有为他而死的道理。说是共同举荐，还可以说我为我共同举荐的人而死，不是为了君主而死。为何后代君主都凭借兵强马壮、武力征讨、筹划营谋来夺取，本来就不是百姓理所当然地共同拥戴的。一个姓氏的衰败兴盛，太渺小了，百姓为何要参与呢？为保全节操而死的，有时数万人不止。颠倒主要和次要，有比这个更厉害的吗？

    古人所谓的忠诚，古人们所说的忠诚，是把真实（的忠诚）才称之为忠诚。下级应该用真实的（忠诚）对待上级，那么上级对待下级难道又不该用真实的（忠诚）吗？所以啊，忠诚应该是互相约定的，是大家交往cop应该遵守的起码道义和准则，怎么能只责怪下级对上级不忠诚呢！孔子说过：“君王应该站在君王的位置，臣子也应该站在臣子的位置。”又说：“父亲应该站在父亲的位置，儿子应该站在儿子的位置；兄长应该站在兄长的位置，弟弟应该站在弟弟的位置；丈夫应该站在丈夫的位置，妻子应该站在妻子的位置。” 说这话的人可没有讲求不平等啊。古人们所说的“忠”，只要把“心”放到“中”间就可以称为“忠”了。抚慰我对我好的人就要好好的对待他，对我不好的人就应该仇恨（“雠”为“仇”的异体字），对待事物就应该公平，心里对谁都不偏袒，这就叫“中”，也可以称为“忠”了。如果君主是个专制的坏蛋，却还要对他忠诚，这就是在辅佐夏桀和商纣王（那样的暴君了），他的心是忠诚呢？还是不忠诚呢？

    哎，三代以下的忠臣，不辅佐帮助桀纣的几乎没有！何况又为他收刮民财，敛取赋税。排尽湖中或池中的水来捕鱼，自命为管理财物，为了报效国家。无怪乎君主将天下看做自己口袋中的私有财产，将百姓当做犬马土芥。百姓被排斥在国家之外，由怎能稍有爱国的热忱。为什么呢？和我无关啊。从今以后，即使没有我的学说，我知道一定没有为保全节操而死的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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