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原文及翻译
章学诚《文史通义》
原文:
凡为古文辞者,必敬以恕。临文必敬,非修德之谓也;论古必恕,非宽容之谓也。敬非修德之谓者,气摄而不纵,纵必不能中节也;恕非宽容之谓者,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嗟乎!知德者鲜,知临文之不可无敬恕,则知文德矣。
昔者陈寿《三国志》,纪魏而传吴、蜀,习凿齿为《汉晋春秋》,正其统矣;司马《通鉴》仍陈氏之说,朱子《纲目》又起而正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应陈氏误于先,而司马再误于其后,而习氏与朱子之识力偏居于优也。而古今之讥《国志》与《通鉴》者,殆于肆口而骂詈,则不知起古人于九原【2】,肯吾心服否邪?陈氏生于西晋,司马生于北宋,苟黜曹魏之禅让,将置君父于何地?而习与朱子,则固江东南渡之人也,惟恐中原之争天统也。(此说前人已言。)诸贤易地则皆然,未必识逊今之学究也。是则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身之所处,固有荣辱、隐显、屈伸、忧乐之不齐,而言之有所为而言者,虽有子不知夫子之所谓,况生千古以后乎!圣门之论恕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道大矣。今则第为文人,论古必先设身,以是为文德之恕而已尔。
韩氏论文,“迎而拒之,平心察之”,喻气于水,言为浮物。柳氏之论文也,“不敢轻心掉之”,“怠心易之”,“矜气作之”,“昏气出之”。夫诸贤论心论气,未即孔、孟之旨,及乎天人、性命之微也。然文繁而不可杀,语变而各有当。要其大旨,则临文主敬,一言以蔽之矣。主敬则心平而气有所摄,自能变化从容以合度也。夫史有三长,才、学、识也。夫识,生于心也;才,出于气也。学也者,凝心以养气,炼识而成其才者也。心虚难恃,气浮易弛,主敬者,随时检摄于心气之间,而谨防其一往不收之流弊也。夫缉熙敬止,圣人所以成始而成终也,其为义也广矣。今为临文检其心气,以是为文德之敬而已尔。
(取材于章学诚《文史通义》)
注释:【1】习凿齿:东晋著名史学家、文学家,在叙评三国史时,以蜀汉为正统,以曹魏为篡逆。【2】九原:九泉,黄泉。【3】虽有子不知夫子之所谓:有子,孔子的弟子。《礼记·檀弓》记载,有子因不了解孔子说某些话时的意图,所以不能理解孔子所说的那些话。【4】缉熙敬止:行事光明正大又谨慎,语出《诗经·大雅·文王》。
译文:
大凡撰写古文辞的,必定持敬怀恕。撰写文辞必定持敬,不是说修德的意思。议论古人必定怀恕,不是说要宽容的意思。持敬不能简单理解为修德的意思,而是说摄住意气不放纵,因为放纵必不能合乎法度。怀恕不能简单理解为宽容的意思,而是说能设身而处地替古人着想。哎!很少有人理解德的内涵,明白撰写文辞不可不持敬怀恕,就懂得文德了。
以前陈寿撰写《三国志》,对魏国国君用纪体而对吴国、蜀国国君用传体。习凿齿撰写《汉晋春秋》,又改为以蜀国为正统了。司马光撰写《通鉴》沿袭了陈寿的体例,朱熹撰写《纲目》又开始纠正过来(以蜀为正统)。“是非心,人人都有。”(学究们认为)不该陈寿在先有误,不该司马光再于后又有误,而(认为)习凿齿与朱熹在见识力方面占优。古往今来批评《国志》与《通鉴》的学究们,几乎毫无顾忌地纵口斥骂,就是不知如果让两位古人起生回生,愿不愿意打心眼里认可我们这些批评呢?陈寿生于西晋,司马光生于北宋,如果否定曹魏禅让的合法性,(而西晋、北宋的王权均取自禅让)这两位史学家将如何处置他们国君(的合法性)?而习凿齿与朱熹,原本是东晋、南宋偏安于江东、江南的人,惟恐占领了中原的蛮族与之争夺王朝正统。(这种看法前人已经谈过)。前述诸贤彼此若交换所处历史环境则观点一样,他们的识见未必比今天的学究们逊色。因此,这就是不知道古人所处的时代,不可妄自评论古人的文辞。知晓他们所处的时代了,不知晓古人写作时的境遇,也不可以匆忙评论他们的文辞。古人所处的境遇,本来就有荣辱隐显、屈伸忧乐的不同,因而言语有为什么这样表达的言外之意,即便是孔门弟子有子也有时不知他老师话语的丰富内涵,更何况出生于千年以后的学子呢?孔门谈论恕时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境界高啊。如今名列文人,写文章谈论古人一定先设身处地,把这作为文德中的“恕”罢了。
韩愈谈论写文章的感受,“正视问题挑毛病,平心静气审视文章”。将气比喻为水,将言辞比喻为浮物。柳宗元谈论写文章的感受,“不敢轻率心玩弄”,“不敢懈怠心忽视”,“不敢骄傲气创作”,“不敢糊涂气出之”。两位大贤论心论气,没有讨论孔、孟的思想境界,没有探究天人、性命的微妙道理。但是既使文字繁密却不能删除,语气多变却都很恰当。概括他们的观点,就是撰写文字必定持敬,这一句话就总结出来了。持敬就心平,并且气有所收敛,自然能变体化用从容并且合于法度。史官(史学家)应具备三个方面的素养,才情、学养、见识。见识由心产生,才情由气产生。学养呢,凝心并且养气,锤炼见识然后成就他的才情。内心虚空就难以自守,心气浮躁就容易松散。持敬的人,随时对自己的心、气加以约束收敛,并且小心防备心气一旦放纵就不能收回的弊端。行事光明正大又谨慎,是圣人用来达成善始善终的,它的内涵丰富呀。如今撰写文章要约束自己的心气,把做到这一点当作文德的“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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