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耒《答李推官书》原文及翻译
张耒
原文:
李君足下:南来多事,久废读书。昨送简人还,忽辱惠及所作《病暑赋》及杂诗等,诵咏爱叹,既有以起其竭涸之思,而又喜世之学者,比来稍稍追求古人之文章,述作体制,往往已有所到也。
足下之文,可谓奇矣,捐去文字常体,力为瑰奇险怪。足下之所嗜者如此,固无不善者;抑耒之所闻,所谓能文者,岂谓其能奇哉!能文者,固不能以奇为主也。
夫文,何为而设也?世之能言者多矣,而文者独传。因其能文也而言益工;因其言工而理益明,是以圣人贵之。自《六经》以下,至于诸子百氏、骚人辩士论述,大抵皆将以为寓理之具也。是故理胜者,文不期工而工;理诎者,巧为粉泽而隙间百出。此犹两人持牒而讼,直者操笔不待,累累读之如破竹,横斜反覆,自中节目;曲者虽使假词于子贡,问字于扬雄,如列五味而不能调和,食之于口,无一可惬。况可使人玩味之乎?故学文之端,急于明理。如知文而不务理,求文之工,世未尝有是也。
夫决水于江、河、淮、海也,水顺道而行,滔滔汩汩,日夜不止,放于江湖而纳之海。其舒为沦涟,鼓为涛波,激之为风飙,怒之为雷霆,是水之奇变也。而水初岂如此哉!是顺道而决之,因其所适而变生焉。沟渎东决而西竭,下满而上虚,日夜激之,欲见其奇,彼其所至者,蛙蛭之玩耳。江、河、淮、海之水,理达之文也,不求奇而奇至矣。激沟渎而求水之奇,此无见于理,而欲以言语句读为奇之文也。
自唐以来至今,文人好奇者不一,甚者或为缺句断章,使脉理不属;又取古书训诂希于见闻者,挦扯而牵合之;或得其字,不得其句,或得其句,不得其章。反复咀嚼,卒亦无有,此最文之陋也。足下之文虽不若此,然其意靡靡似主于奇矣,故预为足下陈之,愿无以仆之言质俚而不省也。
译文:
李先生:自从我谪居黄州以来,庶务繁多,很久没有读书了。昨天送信人回来,承蒙您厚爱赐予大作《病暑赋》及杂诗等,我诵读吟咏爱叹不已。既因为它打开我的贫竭干涸的思路,又欣喜地看到现今做学问的人,近来渐渐学习古人的文章作法,他们的著作结构,往往有一定水准了。
您的文章可以称得上新奇了,抛弃文章的一般风格,着力于瑰奇险怪的风格。您这样的偏好,本没有不好的地方。可是依我所知道的,所说的善于属文,难道是说善于求奇吗?善于属文的本来不能以怪奇为主啊。
文章因何而作呢?世上善于议论的人很多,而只有把道理论述清楚的文章流传了下来。这是因为那些善于属文的人议论更加精妙;因为议论精妙而道理更加明晰,所以圣人很重视文章的作用。从《六经》到诸子百家、辞赋家、纵横家的论述,大都把文章作为寄寓思想的载体。所以,思想充沛的文章不期待精妙而自然精妙;缺乏思想的文章,即使巧妙地粉饰也会漏洞百出。这就像两个人拿着讼辞打官司,有理的一方提笔作文迅疾,行文连缀不断,读起来像劈竹子一样顺畅无阻,不管横说顺说,正说反说,都能抓住问题的关键。理亏的人即使是向子贡借来雄辩的口才,向扬雄请教学问,就像陈列五味却不能把它们调和得当,吃起来没有什么可满意的,更何况是让人研习体味的文章呢?所以学习写文章之初,重要的是要明察事理。知道怎样写文章而不在阐明道理上下功夫,却希求文章精妙,世上不曾有这样的。
决堤放水到长江黄河淮河大海,水顺着河道而行,浩浩荡荡翻滚奔涌,日夜不停,到达江湖,归于大海。水舒展形成微波,振动形成波涛,激荡形成暴风,腾涌形成雷霆,这是水的奇变。水起初难道就是这样吗?是它顺着河道而奔流,顺着它所到的地方而发生变化。沟渠东面决堤西面就会干涸,下游满溢上游就会空虚,即使日夜不停地激荡它,想要见到奇观,所激起的水花,连青蛙和蚂蟥这样的小东西都会轻视。长江黄河淮河大海的水,就像是思想充沛的文章,不刻意求奇而自然达到了奇。激荡沟渠而求水的奇景,这就像没有思想而想以词句见奇来求文章之奇是一样的。
从唐代以来至今,文人喜好求奇的不必详说,甚至有人割裂句意,裁断章节,使得文辞义理不连贯;又有人专取古书上不常见的字词,率意割裂摘取(他人著作),牵强地用于自己的文章中;有的觅得好字不能谋得佳句,有的觅得佳句不能谋得好篇。纵使反复品读推敲,终究也不会有好效果,这最是作文的一大陋习。您的文章虽然不像这样,但文章似乎渐渐有偏于怪奇的倾向了。所以我预先和您讲明,但愿您不要因为我的话质朴俚俗而不省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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