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慈竹轩记》原文及翻译

方孝孺
原文：
    昔年拜汉中之命，有令至家与妻子偕往，岁暮抵鄞。时天甚寒，日且哺。小舟循城行十许里，逆旅舍已闭门，遥望崇墉高栋，有室翼然。舟人指曰：“此张君敬辉之居也。”张君素善养母，好客喜事，遂使人先焉。敬辉出迎客，其母立堂上，候妻子肃以入。张灯具殽羞，酒数行，诸弟侍侧，皆整饰不凡。明日，余见其母，丰下秀眉，出言温温。敬辉因为余言：“少丧父，赖母氏以克至今。诸弟皆有妇，抱孙矣。正堂北种竹数十百个，滋植茂甚。母悦之，因名侍膳之所曰‘慈竹轩’。愿得畀一言。”余笑且诺至官所三岁矣往来乎南北无一年之休未果为之言而追思其地与其兄弟未尝忘乎心也
    今年较文于京府，季弟自家来会，复道敬辉之意。余少失二亲，今惟庶母存，亦老矣。伯氏多病，不能出门庭者十余年。季弟来，寄诗数十章，叙离违之情，以归田为望。读之怅惋流涕满纸，欲暂归省而不可得。其视敬辉母子康健，日率诸弟妇子，躬执盏斝上寿，相怡愉：身不涉忧患之涂，耳目不接危辱之事，食有稻鱼，衣有枲丝，无求而自足，无愧而自适，其得失为何如？而余何以为敬辉告哉？
    虽然，敬辉之所得，非敬辉之工也。余之不若敬辉，非余之拙也，命有以赋之焉耳。命之所定，虽圣贤不能违。圣贤之所树立，虽命亦有所不能制也。故困于陈蔡，奔走于四方，不遇于齐梁，毁于武叔臧仓，此天之所以制圣贤也。明道立德，揭天地之蕴，开生民之惑，而光耀于无穷。此圣贤之所自为，虽天莫之能与也。敬辉学圣贤之道，其尚无以得于天者自慰，而以未能成于己者自勉。或者天假佑之，闵余母子兄弟之睽于先，而俾得合于后。他日获归休于家，以叙天伦之乐，尚当过敬辉之庐，以观慈竹之盛，盖有日矣。敬辉其待之。
（选自薛熙《明文在》卷六十二）


译文：
    往年我拜官任职于汉中，朝廷有命令让我回家和妻子孩子一起前往任职地，年终时抵达鄞。当时天气十分寒冷，天色将晚（申时，相当于现在下午三点至五点）。小船沿着城池行进了十多里，旅店都关门了，远远看到高高的墙和建筑，有房屋高高耸立在那儿。船夫指着说：“这是张敬辉的居所。”张君一向勤谨地奉养母亲，好客，喜欢做事，于是派人先去问候。敬辉出来迎接客人，他母亲站在厅堂里等候，恭敬地引进我的妻子孩子（肃以入：肃客而入，指主人把客人恭敬地引进）。张敬辉点上灯准备美味佳肴，敬酒几遍，各位弟弟在一边照料，都修饰端庄不同一般人。第二天，我见到他的母亲，下颌丰满，眉毛修长，说话柔和。敬辉于是对我说：“我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仰赖母亲才能到今天。我的弟弟们都娶了媳妇，母亲已经抱孙子了。正堂北面种了很多竹子，开枝散叶十分繁茂。母亲看到很高兴，就把我们陪从她用饭的地方命名叫‘慈竹轩’。希望您能够给我们题写一句话。”我笑着答应了。到官所已三年了，南来北往，没有一年的休息，最终没有给他题写。但回想起他家和他的兄弟，我从来没有忘记啊。
    今年我在京城主持科举考试，小弟从家里来相见，又提起敬辉的心意。我年少就失去了父母，现在只有庶母（指父亲的妾）活着，年纪也大了。长兄多病，不能出门已经十多年。小弟这次来，长兄托他带给我几十首诗，都是叙说离别之情，希望我能辞官归里。我读了惆怅悲伤，泪流满纸，想要暂时回乡省亲又不能够。敬辉家母子身体健康，每天带着各位兄弟和妻儿们，亲自捧着酒杯视母亲长寿，一家人其乐融融，身体不涉及忧虑的仕途，耳朵眼睛不触及危险屈辱的事情，吃有稻鱼，穿有丝麻，无欲无求而自觉满足，无愧于心而闲适自乐，我的境况和敬辉家相比那么得和失该如何去评判呢？而我拿什么来告喻指教敬辉呢（指如果给敬辉题词，内容一般是告喻教诲方面的）？
    虽然如此，但敬辉得到的，并不是他费力去获得的。我的境况不如敬辉，也不是我笨拙的原因，是命运有所赋予罢了。命中所定，即使是圣贤也无法违背。圣贤有所建树的，即使是命运也不能控制。所以孔子在陈蔡之间被围穷，四方奔走，孟子在齐梁不受重用，武叔诋毁仲尼，臧仓诋毁孟子，这是老天要用来遏制圣贤。（但孔孟）阐明道理确立德行，揭示天地内涵的规律，解开生民的疑惑，思想和声望光耀万世。这是圣贤自己所为，即使是上天也不能给与。敬辉学习圣贤之道，他还以没有办法得到上天眷顾来自我安慰，并以没有能够成就自己来自我勉励。或许上天降福和保佑，怜悯我之前母子兄弟分离，让我以后能够和他们团聚，将来可以辞官退休，享受和睦完美的家庭生活的乐趣，一定还会再去敬辉家拜访，观赏茂盛的慈竹，大概会有机会的。敬辉可以期待这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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